一
剛剛從芬蘭抵達愛沙尼亞的晚上,很冷。
走進酒店的房間,很寬很廣,一排一排闊落的窗從天花板直落窗臺,框著塔林高高黑黑的天空。雖然已經過了午夜,小挪和我還是冒著大大的風雪出外走走。穿過空寂的公園和隧道,不消五分鐘便轉入塔林著名的舊城區,高高的牆,窄窄的巷,貫通如四處的峭壁和流走的小河。
我倆如頑皮的孩童,不斷拾起路邊的雪拋在對方的臉上和頸後,很冷很冷,不住的打著哆索,在朦朦朧朧的街燈下,昧著不斷抖下來的大雪,四周泛著一片橙黃,很奇異的景色。走著走著,一些咖啡室和酒吧還開著,一對年輕人隔著玻璃窗向我們微笑。我們選了一間暗暗的咖啡室坐下,肚有點餓,侍應竟然給了我們餐牌。我倆慶幸的相視而笑,說著如果這個時候在挪威就永遠只有吃街上的中東烤肉包了,最後按圖索驥的選了俄式餛飩,跟意式的沒太大分別,味道還不錯,跟著還要了點酒,我們很高興,要知道在挪威這個時間跟本就不可以有酒賣。問侍應甚麼時候打烊,她笑答我們要坐到甚麼時候就開到甚麼時候。
滿足地回到酒店的時候已經是凌晨四時多了,身體疲倦得直倒在床上,醒來又是四時多,不過是第二天的下午了。好好的沐浴整理一番,趕緊的在商舖關門前再出外逛逛。可是今天比昨晚還要冷,零下十多度的氣溫,刮著更大的風,跟小挪往百貨公司買了長內褲穿上,經過光亮的麥當勞,蠻熱鬧的。
等等。讓我看看這裡的價錢。
小挪知道我喜歡比較不同地方麥當勞的價錢。
嗯,一個全餐是十八塊,比香港的略貴一點,比挪威和冰島的還是平了三點五倍。
哈哈,這方面你總是算得快而準。小挪笑說著。
我們沿著大街一直走。一會的又了到中世紀的古城。白天看才發現店舖寬寬闊闊的,貨架不太擠擁,有著前蘇聯的空曠,但是櫥窗的設計很摩登和簡潔,輕輕的亮著聖誕氣氛,在小小的廣場上更臨時搭建了許多木製小屋,賣著與聖誕有關的傳統手工藝品和冷製織物之類。小挪買來兩杯暖的紅酒,熱呼呼的捧在手上充滿節日氛氛,我倆又笑了。一杯在手遠遠不夠,兜了幾圈,找來舊舊的同志酒吧喝了幾杯酒,實在太便宜了,十多元一杯,比挪威足足省了五倍。只是七時多,旁邊的愛沙尼亞人便陸續的起來跳舞,彼此友善的笑著,笑著,我倆又笑著,再來一杯吧,我還沒有醉。
起來吧,餓了。小挪提議。
我搖搖擺擺的走著,來到一間教堂的門前,奏著中世紀的娓娓之音,再看清楚,原來是一間以中世紀生活為主題的餐廳。來不及小挪和議,我的一邊腳已栽進去了。裡頭很暗很暗,在高高的樓底下只是點起了很多很多的蠟燭。待應一律披上了斗蓬,熱熱鬧鬧的,像走進了片場。有點不可思議,又有點滑稽。上菜了,跟餐牌形容的一樣,充滿了許多許多的肉和一丁點的蔬菜,沒有馬鈴薯,換來是煮得稀爛的燕麥,剎那間想像自己為古代辛苦了一整天的農民,吃氣氛吧。我倆轉移視線,談著飯後的節目,今天是星期六,我們決定飯後先回酒店休息一會,再整裝到的士高去。
在走回酒店的路上,雪愈下愈大。
我要上廁所啊。小挪忽然說道。
你不是剛剛才去了嗎﹖喝得太多了,嘻嘻。就往那邊去吧。我指向一條橫巷說。
就在這裡﹖不好吧。
沒關係,我會把守著的,快一點。
小挪急急的走向暗角。
不好了,快一點, 有人走近了﹐快﹗
好了,好了。小挪快步回來。都結冰了﹗他嚷著。
好冷啊!我抖了一下。小挪趕緊的圍著我的肩膊。我倆就這樣的走回酒店的房間。
開著電視,聽著德國的音樂台。
德國還播著這種音樂啊,怪怪的。
我一 邊脫下了外衣,準備沖身,一邊說著。
小挪忽然從身後擁上來。我們吻著吻著又吻著。
不好了!我猛然把他推開。頭很痛啊,很痛啊!我邊嚷著邊捂著前額。跟著倒了下來在床
上。我感到右邊的頭臚像要爆開似的,下意識嘗試提起左邊的手。
不得了,不是說笑的,我的左邊不動了。我想是出事了。快用力掐我的手臂。
小挪靠過來,使力的捏著我的左臂和腿。
一 點也沒有感覺啊!快召救護車吧。我出奇的冷靜地說。
小挪向接待處奔去。我靜靜的躺在床上,腦裡一片空白。不一會,很多人湧進房間,跟著把我抬上擔架,救護車,醫院,腦素描。我一直清醒。
血暫時止住了。醫生說。
我會死嗎﹖我平靜地問。
可能不會吧。他冷冷地道。
護士靠過來準備抽血。我望向她。
不要怕!我們只會用一次!她忽然嚷道。
我只有莞爾而笑。之後她又以彆扭的英語問我不知甚麼的,我來不及反應,她便將不知甚麼東西插進我的下體。我不禁大叫一聲,忙著說不說不。
不要吵了!不然血又會流了。醫生說著。
我忍著痛把推向護士的手收回。腦裡不斷想快拿走它吧,然後在隱隱作痛中朦朧睡去。
第二天,半夢半醒之間,小挪在身邊,遞給我一些喝的。
是咖啡吧?我呷了一口又吐出來。
不是,不是,是茶。
你知道我不喝咖啡的。我嘀咕著。接著頭又痛起來了。很痛啊,很痛啊。
不要怕,我跟保險公司安排了飛機,明天便返回挪威了,到時候會有醫生和護士一起來。小挪安慰道。
你告訴了大衛,羅貝達和杜麗莎沒有?告訴他們我的腦出血了。
告訴了,不用擔心。你知道嗎?從這裡可以看到整個塔林的景色,屋頂橙橙紅紅的一塊一塊,很美麗啊!小挪指著高高的窗邊和藹地道。
是嗎?留下 MD 機給我。我想聽一點音樂。我想聽預先錄好了的聖誕音樂。
朦朧中我嘗試播一點歌,但只有一隻手可以動,弄來弄去還攪不著那個搖控器,很想轉身又動不得,很倦很倦,小挪,快點回來啊,快點,快一點。
不要怕,不要怕,飛機來了,我們回去了。小挪的聲音突然響在身邊。過了不久,我感到四周很亮,很冷,迷糊間看見一架鮮紅色的小型飛機。
今天是平安夜吧,是嗎?我問道,又徐徐睡去。
二
小挪快點來看我啊,你在哪裡?為甚麼你還沒有來?耳邊不斷有叮叮,叮叮的聲響,哪是甚麼啊?我為甚麼會在護士的家裡?方便照顧我吧?你們又把我送到甚麼地方?這裡很多人啊,叮叮,叮叮,為甚麼不關掉那聲音?我聽見有人說中文啊,是學生嗎?是從馬來西亞或台灣來的護士學生嗎?為甚麼他們不過來跟我說話?叮叮,叮叮,是小挪嗎?我看見小挪穿上了白袍,一瞬間又不見了。艾拿來了嗎?我聽見護士說我睡了。不方便見任何人。我看到床邊吊著一些食物,非常怪異。小挪你在哪裡?很痛,很痛,很餓,很餓,你為甚麼還沒有來?你好像已經有一整天沒有來了。很痛,很痛,我嘗試爬起來,不可能啊,我想轉身,不可能啊。我聽見一些爆燒竹和煙花的聲音,有些很近,有些很遠,小挪在身邊啊,好像還有亞既。
是亞既嗎?我問。
是啊。我聽到小挪的回答。
為甚麼會有燒煙花的爆炸聲?
新年快樂!今天是新年呀!我還帶來了香檳,不過護士說不可以喝酒。是亞既的聲音。
已經是新年了嗎?是二零零二年了嗎?我含糊地說。
過了很久,我又看見自己在另一個護士家裡,甚麼時候了?
差不多早上五時了。他答道。
我的頭很痛啊。我又嚷著。
他走過來在我的手臂上注射了一些東西,不一會頭便不痛了,我抓起旁邊的一盒葡萄往嘴裡送,吃了很多,不太餓了。我要起來,我要起來啊,我使勁的單手爬了一半起來,又倒下去,我爬了起來,又倒下去,我又爬了起來,跟著轟隆一聲,護士們走過來合力的把我抱起放回床上。
不要再起來!這個很危險的,知道嗎?其中的一個喝道。
嗯。我迷糊的應著,感到有點痛,然後又睡去。
我醒來,見到一個很年青的女護士。笑著的走過來說﹕
下午要作腦素描,之前不准吃任何東西,知道嗎?
我心裡正慶幸先前吃了許多的葡萄的時候,她遞過來一小瓶藍色的東西。
喝下吧!
我沒頭沒腦的一口氣喝光了。
噢!這是甚麼的鬼東西來的!很苦啊很苦啊。我忍不住的大叫著。
她把兩顆香口糖塞過來,我立即的放進口裡,又吐出來。
很苦,很苦!水!水!
不可以喝水!
水!水!水!我失控的大叫著。
不可以喝水,醫生說不可以喝水。
水啊!水啊水!我一邊嚷著一邊目睹她遠去。過了很久很久,她給了我一些冰,我發瘋的塞進口裡。然後腦裡又是一片空白。然後我穿過一條光亮的走廊,到達一個更光亮的房間,護士把我緩緩的推進一部儀器裡頭,我開始感到有些東西繞著我的頭在旋轉,胸口很燙很燙,不得了,很燙,很多很多液體從口裡噴出來,噴出來,噴出來,流過頸和肩膊,淹過身體和手腳,我聽到護士大聲呼叫,儀器左傾右側的浮了起來,直到我溜了出去,整個房間浸著透明藍色的液體。
護士說你剛才又嘔了。眼前的是小挪。
你來了嗎?我雀躍的問道。
你的嘴角為甚麼腫了?
我昨晚想爬起來,跌倒了。我笑著說。
怎麼可能的?護士去了哪裡?小挪的臉上有點惱。
沒甚麼的,嘻嘻。不痛啊。但是我很餓。我想吃雞翼。 嗯。 不得了。
挪熟練的遞來一個紙兜,我熟練的側了頭,不停地嘔,沒完沒了的。很辛苦,整個胃都掏空了還要嘔下去。喉嚨好像要被扯出來的。護士趨向前又給我打針。很黑很黑,很靜很靜,過了很久很久,四周非常非常的寧謐。微弱的光線軟軟的穿過百葉簾伏在牆上,大概是早上六時多吧。沒有嘔吐,沒有頭痛,很是平和,很是舒服。神啊,如果要是有神的話,請取去我的性命吧,就在這刻取去我的性命吧,我預備了,我預備了,我心裡默唸著,神啊我準備了。可是聽不到任何的回答,很靜很靜,很黑很黑。睡得很甜很甜。
三
慢慢地張開眼睛,四周亮亮的,面前是一張陌生的臉。
你醒來了。他微微的笑著。
你是誰啊?我心裡一片疑惑。
我叫德.艾力。我是這裡的護士。你好嗎?他說罷又給我注射。
德.艾力。嗯,德,像極了英文的 DUCK ,那麼我就叫你做 DUCK 好了,哈哈。
不,不,不,叫我德.艾力。他笑說。
我在甚麼地方啊?
這裡是深切治療部。你睡了很久啊。今天已經是十五號啦。
噢,十五號。
( 寫於2002年手術前 )